她又忘記了。
當看見了那一個茫然又顯得迷惘的眼神時，我就知道了。
「早安。」
看著她驚慌失措的樣子，我明白這聲突如其來的問候嚇到她了。
「那、那個……？」
對於她的詢問，我只是笑指著桌面上那些桐生徹所準備的早餐：「一起過來吃個早餐，我再告訴你這裡是哪裡，好嗎？」
她顯然對這樣的一個招呼感到十分不知所措，但是不要緊，因為……我也已經該要習慣了。我站起身子朝她伸出自己的大掌：「沒事的唷，你看你醒來的時候我就在這裡了，而且妳人也完好無缺，這能夠證明我不是會害你的人吧？」
「不、並不是那樣，我、我只是……」
「我知道，我真的知道……所以……」彎了彎自己的嘴角，在她想清楚該要怎麼表達以前，我聽見我沙啞的嗓音，阻斷了她的話：「相信我吧，風雅？」
她只能夠擁有一天的記憶。
這看似在小說內才會出現的情節，確實就這麼發生在她的身上了。
雖然大家對她說明的理由是她生病了，但事實上是在兩個月前的任務，她被迫服下了恐怖分子的實驗藥劑。
當一夥人趕到時，她早已在人質群中失去了自身的意識，之後就全忘了。
包括新堂小組、包括斯特拉，所有的一切一切……還有我。
「志水……先生？」
我手撐下巴，盡可能的撐起自己的笑容：「什麼事？」
「那個、那麼你……是我的誰呢？」
好痛。
聽著第五十七次被詢問的話語，我幾乎都要撐不起自己的笑容。
好痛。
明知道這已經是天天都要聽到並且回答的問題，我卻還是……
沒有多說什麼樣的話語，我連忙拿了一片吐司大口咬下，企圖掩飾著自己已經再也裝不下去的笑容。藉著塞滿了嘴巴的食物，我含糊的回答了她第五十七次同樣的答案：「我們……是朋友哦！」
再也沒有抬頭去看她的臉，我努力將我的注意力轉移在食物上頭，如此食之無味的一口接著一口。
到底是過了多久呢？我也不知道，因為從她那一天醒來後的每一刻，我總有著時間過得又快又慢的矛盾。
瀰漫在我們之間的沉默，直到一股微涼的觸感在我臉上停留……
我愣了愣，然後才抬起頭來看她：「風雅？」
我能夠感受到風雅的手指在我臉上來回的輕柔撫拭。她的表情看起來有些茫然，更多的是百般的困惑，好一下子後，她終於開口了：「志水先生……為什麼要哭呢？」
那樣輕柔又小心的詢問，讓我不禁停住了自己的呼吸。
我……終究還是無法忍住嗎？
＊
「沒辦法啊……由於是實驗階段的藥劑，究竟是什麼成分的效力造成了她這種情況，也摸不清楚啊。」夏目在今天還是依舊搖頭嘆息，為了分析風雅服下的這一個實驗藥劑，大家都累壞了。
「今天的狀況還是一樣嗎？」
新堂的詢問讓大家轉頭看我，我對他們點了頭：「她想不起任何事情，昨天的生活通通都忘了。」
聽見這一個答案，他們的眼神難掩落寞，看著我的眼光也是十分的小心翼翼。我想，就連我自己都能夠猜測的到，我的表情……
「今天，她有想要去什麼地方、或者你們要帶她去哪嗎？」
「今天我想要帶她到我店裡放鬆一下！」
「啊啊，說不定跟艾恩絲玩玩，她會想起什麼呢。」
「訓練……」
所有人開始七嘴八舌地討論著今天想要給予風雅的行程。但是其實心底卻都很明白，不管這些行程有多麼的好玩又多變，她隔天、一定……
「早安。」
細數著這到底是第幾個同樣的早晨，我再度撐起我的笑臉。令我有些訝異的是，今天的風雅似乎看起來有些不太一樣？
「早安……」她雖然顯得迷網，卻有些遲疑。數度張嘴卻又不知如何開口，正當我想要如同這些日子開始招呼她吃早餐時，她說話了：「志水……先生？」
我愣了愣，隨後頗為驚愕的猛然站起身來：「你、你記得嗎？」
似乎被我的舉動給嚇到了，風雅慌張的小退幾步，很是不知所措：「不、那個……我、我並不記得什麼，但是一醒來的時候，有張紙條握在手裡……」
「紙……條？」
「是、是的，紙條寫著開門第一個問候的人，是志水先生……」
這樣的答案，令我感到苦澀不已。
她沒有想起來……並沒有。
「那、那個，對不起，是認錯人了嗎？不過我不知道這是誰放在我手裡的，所以……」
「沒事的唷。」見她慌張地想要解釋，我咬了咬下唇，硬是逼自己笑了出來。然後、如同這些日子一樣，朝她伸出自己的手：「你沒認錯，所以別怕。吶，一起吃個早餐，好嗎？」
在吃飯期間，對著她再一次的解釋了我們所偽造的原因。風雅總是會相信我們給予的理由，然後看起來是又愧疚又沮喪：「對不起，我生了這種病，一定給志水先生還有其他人，添了很多麻煩吧……」
「沒問題的，因為大家每天都給你製造很多很棒的回憶，一直留在我們心底……連同你的份一起記著。」耐著想要緊抱她的衝動，我只能緊握自己手中的餐具克制，好好表現著自己的若無其事，笑道：「今天因為大家都有工作在身，所以就讓我志水晴樹大人，好好的帶著你去玩吧！」
「欸？志水先生你？」
「沒錯啊。你可不要小看我啊，凡是好吃的、好喝的，當然也有好玩的，我一樣都不會放過！所以，你可要小心你的胃跟體力了！」
「啊……聽起來感覺很累但是又好像很過癮？我能夠撐得過去嗎？」
也許是我故意開朗的聲音，讓她覺得我自己是很高興又很想玩的。風雅臉上最後一絲的不安，終於消失了。
「那麼快點吃一吃，我們就出發吧？外頭天氣很好呢！你……一定會喜歡的。」
「好。」
＊
「哇……好漂亮！」風雅如同初來此地時的驚艷表情，興奮地朝著大片玻璃面走去，兩眼俯視著底下的夜景。
我們今天的最後一站，是東京塔。
「志水先生，快點過來看！」
連回頭看我都沒有，風雅緊盯著下方夜景，手還不斷的往後招揮，我不禁笑了。即便忘了一切，風雅果然還是風雅……不論是勇敢的、抑或是曾經深愛著我的……
我猛然一頓，搖了搖頭。
「志水先生？你怎麼了嗎？難不成……你怕高？」大概是遲遲等不到我過去身邊的風雅，疑惑的終於回頭看我了。見我站在原地不動，她小心翼翼的猜測我依然停留在原地的原因。
「沒事。」我投以她一個笑容，並且邁開了自己的腳步，走到她身後：「怎麼可能會怕高，我是誰呀？我可是志水晴樹大人！」
她聽了呵呵笑了出來：「什麼啊，一整天都在志水晴樹大人……難道志水先生喜歡別人用這個稱呼你嗎？」
「不覺得很偉大嗎？好吧，就讓你來喊喊看好了。來，說聲晴樹大人看看？」
「不要。」看回底下的夜景，風雅笑著拒絕了。
一直笑著的她……真好。我微彎下腰，看著她的側臉，輕聲問道：「今天玩得還開心嗎？」
「嗯！很開心，謝謝你，志水先生。原本起床的時候，完全不記得自己到底在哪裡時感到很害怕，但是後來有志水先生一直陪著我，真是太好了！害怕簡直就像施了魔法一樣一下子就消失不見了……啊，說不定志水先生其實是個裝扮著普通人類的魔法師？」
那樣燦爛的笑容，轉過來正面的看著我，讓我心臟猛然一動。
「志、志水先生？」
等我回神時，我已經從她身後緊緊抱住她了。耳邊傳來了她抽氣以及驚慌的聲音，我用著自己的手，掩蓋住了她的眼睛。
閉上了雙眼，我將臉埋在她的肩窩上，死命忍住眼眶的熱，低聲開口：「那個啊……其實，這裡是我母親生前最喜歡的地方……」
風雅僵直了身子，在我懷中不敢任意妄動。不知道為什麼，我彷彿能聽到她跟我同樣鼓動的心跳聲響。
「一年多前，我也在這裡向很重要的一個人做了一個約定，所以，這個地方對我來說真的非常的重要……」
我知道我的舉動一定嚇到她了，可是不論我怎麼努力壓抑，心口的痛依然源源不絕，所以我衝動了……用盡一切的力氣緊抱著她。
那個約定已經化為泡沫了，我們曾經約好的、每年的、要一起過來的那一天……
「所以……風雅……」即使在夏目他們經過了兩個多月的失敗之下早有心理準備了，但我仍然會忍不住的一直想問──
你、究竟還會忘記我多少次？
＊
「早安。」
「早安……志水……先生？」
我用著微笑回應了她的疑惑，我們的早晨有些改變了。
就從那一天之後，她醒來總是會發現手上有著自己字跡的紙條。
有點像是小日記、又有點像是代辦事項，小巧可愛的字跡好好的整理紀錄了一天所發生的事情，然後……
「那、那個……紙條最後面叫我要把這個交給叫做志水先生的人，然後複習……請問，我需要複習什麼東西嗎？」
「我也不太清楚。」我苦笑對她，然後拿出了一個不算太大、但也不算小的木箱子：「但是昨天的你，倒是一一讀過了每一天你所交給我的紙條。」
「昨天的……我？」
不厭其煩的，我再次為她解釋了種種一切原因，當然起源依然還是我們所偽造的。
風雅會恍然大悟，然後捧著木箱子坐到沙發上，開始細細的一一閱讀所有紙條。
「你想要出去散步嗎？」
「散步？」
「是啊，到處走走，也可去你所想去的地方哦？」
「啊，說起這個……」風雅像是想起了什麼，視線離開了手中的紙條堆，轉而看向我：「回家。」
「回……家？」
「是，在紙條的背面，叫我要回家。」
＊
這個要求，著實嚇了我一跳。這幾個月的風雅從來沒有主動說要回家過……
想想昨天所經歷的一天，我認為再平凡不過了。到底是什麼契機，會讓昨天的風雅留下想要回家的心願呢……？
「沒想到志水先生竟然還有我家的鑰匙……這麼看來，志水先生真的很受到我的信賴呢！」
「怎麼說？」我有些疑惑的問她，一邊打開風雅家的大門，熟練地開了玄關的電燈：「進來吧。」
「因為就算以一個朋友而言，把家裡的鑰匙交給其他人也很奇怪吧？更何況紙條內滿滿都是再說志水先生今天怎麼樣、帶我去了哪裡，主角彷彿才是你啊……志水先生是不是還有別種身分？打擾了！啊，不對，這裡是我家……」
看著風雅脫了鞋、四處張望的走了進去。我頓了頓，對於她這樣試探的問題，我當然有聽見，但是還是選擇沉默。關起大門，我跟在她的後頭：「要去看一下你的房間嗎？」
她停下了腳步，看起來整個人有些僵硬。
「風雅？」
「不……那、那個，我晚一點再去看好了。」
「怎麼了嗎？」我有些擔心，走到她的面前看著她的表情：「你……會害怕？」
她好一陣子才僵硬的點了點頭：「對不起……志水先生你還特地帶了我回來，呃、可是，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不太敢過去……總覺得過去了，說不定我會發現自己可能是個……很奇怪的人之類的？」
我無奈的笑了笑：「到底哪裡很奇怪？啊，也許你的脾氣真的有點糟糕，我隨時隨地都會受到你的暴力對待。」
風雅聽了瞪大雙眼看我，驚愕地頻頻追問：「真的嗎？我會打你嗎？或者是對你做了什麼慘無人道的事情……」
伸手揉亂了她的一頭長髮，我實在笑得開心：「喂喂，停止你的想像，怎麼可能嘛！我才不會任你這樣無情的對待呢！」
「過、過分！竟然騙我……啊！對、對不起，我不是故意要打你的！」就像是下意識的動作一般，她嬌嗔的握了自己的小饅頭朝我胸膛捶打了一下。然而在驚覺這樣的動作之後，她又錯愕的不斷道歉。
就像……回到了之前一樣。
五指順著她的長髮梳落，我笑著搖頭：「沒事的，如果不敢去，等做好心理準備再過去吧。你可以在這裡先坐一坐或者是看一看，現在正好在播放你最愛看的美食節目。」
等到風雅做完心理準備，上床時間都要到了，她大概也估計自己的體力沒辦法再撐那麼久，所以對著我說了聲「稍等一下」就自己往房間走去了。
想起她那彷彿是要進去戰鬥的模樣，令我不禁在沙發上笑了。
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了，我的心情變得有些複雜。她又即將要忘記了，忘記今天的自己、忘記今天的我、還有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……
忘了我的風雅，在每一天的早晨都讓我覺得度日如年；可是終於在一整天下來，好不容易記住我了的她，卻又在夜晚過後就要忘卻了。
我這幾個月以來，不斷的、拼命的祈求著時間的前進與倒退，如果可以，甚至祈禱著時間的靜止，但……
「……志水先生……」
我驀然從自己的思緒中回神，才發現風雅不知已經在什麼時候走出了自己的房間，而她的臉色簡直是連慘白都不足以形容。
「風雅？你怎麼了？」看著她的神色，我一愣，隨即連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：「怎麼回事？不舒服嗎？還是……」
「今天，是幾月幾日……？」
「今天？七月十日啊，怎麼了？」突然問起的日期讓我的心跳有些快速，但我仍死命鎮定的詢問她。
「未婚妻……昨天，其實是我們要結婚的日子嗎……？」
我呼吸一滯，心臟、不斷的被這句話給狠狠的衝擊著：「你……」
是的，沒錯，昨天……其實是我們要結婚的日子。
如果每年都能跟晴樹的生日一起慶祝，那就太好了呢！
她笑著這麼說的臉，不斷地浮現在腦海當中。
「……為什麼志水先生都不說呢？」看見我的反應，幾乎是肯定的風雅，凝聚在眼眶的水珠就這樣滴下來了。被她緊咬的下唇不斷顫抖著，我知道她這是在死忍自己大哭的小習慣。
「風雅……」那成串的水珠令我的心糾結在一塊。我伸手抹拭她臉上的水痕，額靠著她的，低語懇求：「不要哭，拜託，別哭……」
「如果不是我……如果不是我發現了自己的日記……志水先生你……還會告訴我嗎？」
聽見了這樣的問題，我沉默了好一下子。
「志水先生……」
「不會。」當我開口時我才驚覺，不知何時，我的聲音竟然也如同她一樣的沙啞：「記得在你被捲入我們這一邊的時候，我發誓總有一天我一定要把你送回原本的世界，我是曾經這麼想過的。這次你的遺忘，終於讓你回到正常生活了……雖然只能持續一天的記憶，但是你會過得很好。」
以前，我一度以為我一定可以放開你的手，但是卻在後面經歷過了那麼多事情、那麼多的一起快樂、一起悲傷。
「以一個朋友的身分，只要能守著你就好了，結不結婚都無所謂……」
「我才不想要忘記！」
鬆手了拿在手上的日記，她終於抱著我嚎啕大哭了起來：「那麼多、那麼多的志水先生……紙條裡那麼多難過的志水先生……我、到底忘記了這樣的你多少次……」
「風雅，別撐了，累了就睡吧。」
我心疼的摟抱著坐在我身旁的風雅。已經過了午夜兩點了，她看起來真的非常的疲憊，可是卻頑強地不肯闔上眼睛休息。
「我不要……我不能睡，我不想忘記志水先生。」她頭靠在我的肩上，強撐著精神，拒絕的對我搖頭。
「你不會忘記我的，你每天都會認識我，因為我每個早晨都會為你做一次很有精神的自我介紹。」我強撐著自己的笑容，即使心底是拼命的吶喊祈求著、拜託她不要忘了我……但是，我不想看她這麼疲憊，所以我只能笑著：「不要緊，睡吧。」
「這樣，明天你會告訴我：『你是我的未婚妻』這樣的關係嗎？」
「我會的。」
「你騙人……」
風雅不斷快要闔上卻又馬上睜開的眼皮似乎也到了極限了，就算這樣，她能試圖不斷與我說話，提起自己的精神。
「我騙過你了嗎？」
「你一直都在騙我……還要讓我自己發現……」
我無聲的笑了笑，手不斷的安撫著她的頭：「明天不會騙你了，所以，睡吧。」
「……志水先生……」
低頭看著她終於即將闔上的眼皮，我答應了一聲：「嗯？」
好痛。
似乎有什麼跟著我的心痛滑過了我的臉頰。
「明天……」
「明天你的身邊……依然會有我的位置嗎……」
她睡著了。
「當然……因為我身邊的位置，永遠只會有你。」我一點都不想去管我的褲子上，到底多了那幾個深色的印子，只是彎著自己的嘴角，在她額上輕輕送上了一吻：「晚安……風雅。」
然後……
「早安。」
繼續笑著面對下一個遺忘我的她。
－ THE END 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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